那天媽媽和我在電話裡聊了一堆日常後,她突然說,我爸爸這次去體檢有幾個指數不太好,醫院建議他住院做全面的檢查。病情還未得確診,他們倆已經上網搜索了各種可能,成了半仙。

媽媽根據有類似病症的朋友們的回饋,覺得還不是太大的事,爸爸卻照著他一貫的實用主義思想,把最壞的可能想了一遍,制定了各種就醫計畫,並做出「快活地過好每一天」的承諾。這對開明父母幾乎是「活在當下」的典範,從他們豐富的資訊庫、平淡的語調裡,我努力地嗅著他們的恐懼、擔憂和不捨,卻只聞出了自己心底的不安。

我的不安不在於我對病症的一無所知,不在於他們理性的隱瞞,甚至也不在於將來早晚要面對的生離死別,而在於我確知自己在父親得救信主的事情上禱告太少。我難以目送一個自己所愛卻靈性死亡的人邁向徹底的死亡,一切無暇禱告的藉口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。因為我清楚知道,在父母步入老年時,能真正在日益朽壞的身體裡更新的只有靈性的生命。那是一個醫學上無法鑑別卻用醫學名詞描述的宗教特徵──重生。它意謂著上帝將新生命從祂自己播種到人的心裡,而人在這件事上毫無功勞、無能為力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祈求神讓被蒙蔽在黑暗裡、眼瞎的父親得見光明,就如他此刻意識到自己可能是一個病人一樣真切。

我在我的成長中,我多次看過父親的背影。小時候有次發高燒,媽媽在工廠請不出假,就由爸爸帶著我看醫生、打針。回去的路上,爸爸看我兩腿發軟,就揹著我一步步走回家。上學要早起,從來都是爸爸輕輕敲我的房門,待我睜眼,又見他躡手躡腳地離去。在擁擠的人潮中,我更有許多次坐在他的肩頭,炫耀著自己的新高度……但這許多時刻裡,我都沒有真正注意過他心靈的眼睛。我是那個站在他背後、他身邊的小女孩,卻不是那個與他面對面探問他心靈的女兒。

許多年後我信了主,試著和他分享我所看到的屬靈世界時,他總是告訴我他不需要,他不覺得自己生活在黑暗之中。對他而言,基督的光才是真正的黑暗,是他要逃離的。面對他的迴避,我為他禱告時也充滿失望。多少次宣告「義人的禱告是大有功效」時,我自動把自己排除在義人之外。我擔不起讓瞎眼的得看見的擔子,我沒有讓死人復活的超能力,但我確實過早卸下為他失喪靈魂代禱的擔子。

好在耶穌基督沒有卸下祂在父神右邊為我們代求的職責。祂在我禱告的困境裡啟示一個真理,若沒有祂在客西馬尼園汗如血滴的禱告,我若沒有經歷在禱告中與主同死,就無法在許多眼不能見的禱告中看見神的得勝,更無法在力有未逮的事上將一切全然交給神。爸爸在我的成長中從沒有缺席過,他暗暗地承受我的喜怒哀樂,他心滿意足地看著第三代在他膝邊環繞,他樂意地付出作為父親所能擺上最好的愛。而現今則該是我,在這位生身的父親面前,在靈性上陪伴他、鼓勵他,為他擺上最好的。

這個世代總告訴我們,該在父母年邁的時候多多陪伴他們。但我所見的,只是住在一起的相互指責和相互利用,只是在彼此相對時,靜默無語地滑著手機。如果陪伴只是帶去溫暖妥貼的話語,為他裝滿冰箱,添置一週的需用,或者朝夕相伴地共同生活,這樣的陪伴仍帶著不可抗拒的衰亡。而靈性的陪伴,即便帶來價值觀的劇烈衝突,即便心靈被罪撕扯般劇痛和掙扎,即便如同坐在拉撒路面前愛哭的人,但等到那一日,當聖靈的甦醒和安慰臨到時,將是極大的喜樂和滿足。這些將引導我們,在此生的陪伴中進入永恆的國度。

此刻,這種靈性的話語,將從我的嘴脣發出,求主垂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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