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是我大學同學。記憶中,這位與我上下鋪的同窗一直是時髦雕琢的。八十年代初,女孩子最流行的髮式是馬尾巴。凌的馬尾巴還有些自然卷曲,加上她身材高窕,筆挺的喇叭褲,還有顏色搭配得很好的碎花短袖衫,很引人注目。剛進學校那年,我們宿舍的女生總是在午睡後準時起來,梳洗好了,全都坐在宿舍看書。凌也在這時候打扮整齊,跟朱同學出去,說是去外面什麼地方游泳去了。
朱更是時髦青年,入校時已經說得一口流利的英文,辦好了美國簽證,隨時準備出國。系裡第一次辦晚會,凌和另一位漂亮女生,還有高年級的兩位帥哥,表演四人舞,很酷。
黃昏的時候跟凌一道去圖書館晚自習。走出我們住的廣寒宮,沿著東湖邊那條小徑,左邊的樹林飄過來一陣炊煙。她掏出白手絹,刻意地咳了兩聲。大城市裡來的閨秀,聞不得那味兒,煙熏火繚的,嗆人。我暗暗的把臉側過去,對著那煙香暢暢地吸了兩口,心裡一陣驚喜:久違了!
如煙往事飛逝,廿年瞬間就過去了,才再次有了彼此的消息。我只知道她大學一畢業就去美國讀碩士,很快就信主了;她的先生做教授,還是一間教會的長老。這不奇怪,教會總是選德高望重的弟兄做長老,她先生剛四十出頭就已經是終身教授,不簡單。
奇怪的是,有一次牧師講道說,他剛從美國一間教會帶培靈會回來,並說那個教會的長老,也就是傳道人,辭去終身教授職位,去做宣教士,實在了不起。我第一反應是,該不會是在說凌一家人吧?我在凌那裡得到證實,令我敬佩,於是參加了他們宣教的禱告伙伴網,每月會收到他們的信,告知近況和代禱事項。一路看他們走過來,令我深深感動。大人不容易,孩子們就更難了。兩個十幾歲的孩子,離開了他們熟悉和喜愛的美國,離開他們美麗的家,離開他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,離開他們咫尺可達的哈佛耶魯優越校區。這一切,只因為是神的呼召,只因為父母從來都是把神的事放在第一位。
幾年過去了,就在我成了不冷不熱,自己都感到厭倦的一種基督徒形態時,偶然翻到幾本舊雜誌,打開一本《生命季刊》,第一眼就看到了凌和先生的名字。那裡登了他們長長的見證,這時我才真正了解我的同窗:她不再雕琢。與同是學者的先生一道,他們在教會做的是最為“瓦器”的工作,每個周日要花五,六個小時接送會友。她做最沒有人願意做的事:教兒童主日學,帶小朋友。每個周末都忙著在家做飯、包餃子,請學生們來吃,給他們家的感覺,給他們愛,更給他們講耶穌。用汗水和淚水,廿幾年辛勤為主做工。或許她也不再時髦了,因為沒有時間,也沒有那些心思。她穿最簡單的衣服,留最簡單的短髮。他們的代禱信裡每次都附有全家的近照,每次我都感嘆凌是那麼樸素自然。很巧的是有次也同時收到大學同學的電郵,附了約廿個同學在華盛頓特區麗同學的漂亮大屋子裡宴會的照片。麗當年與凌一起跳四人舞。同是大學裡最出名的舞者,而且當時凌更加前衛,如今的生活是多麼不同啊!當時我甚至不敢去問自己,如果讓我選擇,我會毫不猶豫地去做凌嗎?今天我才懂得,是神揀選了我們,揀選了凌和她的先生,而活在主引領的人生是何等的幸福。
她在走成聖的路,甘願被主拆毀,讓主重造。她信主後的經歷,從最初的“在耶穌裡得更豐盛的生命”到“我要服事神,我要得著能力,我要有榮神益人的見證”,再到這樣的境界:“我們的捨己,通常是放棄世俗所追求的目標,然後是把我們的金錢、時間和才能奉獻為主用。但我們內心還有一個最堅固的營壘,就是自我的喜好、嚮往,各種的情緒和所有的心思意念……”我還能說什麼呢?只有深深的慚愧。直到今天,我只是剛剛能讀懂她的心境,而實踐,才在第一步:得更豐盛的生命,再加上服事神的心志。而那堅固的營壘,就是個人喜好和心思意念,從未想過連這些都要為主放棄。
感恩的是,神不曾放棄我。前不久看伍迪艾倫的《午夜巴黎》。這是一部我一直非常想看的電影。伍迪艾倫用他一貫的迥異於好萊塢電影工業的很文化很藝術的手法,再一次展現浪漫迷人的歐洲。而且這一次做得最好,票房最高。不僅歐洲,連美國人也青睞。所以,夏天在洛杉磯,等我興致勃勃跑到電影院,票已經賣完了。回到溫哥華,電影已經下院,心情可以理解。最後只有坐在家裡看的選擇了。我倒了一杯紅酒,準備享受一場盛宴。依然是伍迪艾倫,用迷人的鏡頭開場。更何況這次是巴黎,他用了近十分鐘拍下最美的巴黎,特別是午夜。接下來是美國中產階級的文藝青年來到巴黎。時光倒流,他午夜在酒吧裡見到了海明威,一起喝酒聊文學。
“啊,生活就應該是這樣!”我喝了一口酒,興奮地對一旁的先生說。他不以為然。後來文藝青年又見到了其他歷史上最著名的作家、畫家,還跟他們一起生活,一同浪漫迷人。奇怪的是,一路看下去,我的興奮感沒有增加,甚至也沒有持續太久。如果說幾年前看伍迪艾倫的《午夜巴塞羅那》時我非常激動,還寫了電影隨筆;今天對《午夜巴黎》的評論是“也不過如此”,甚至感到它有點矯揉造作,也取消了寫它的念頭。不是電影不優秀,而是我的心態變了。生活不一定就應該是那樣,神安放在我心裡的,應該是更高的生活。
凌寫那篇見證時,幾乎是十年前了。今天的她,一定有更多美好的見證,我很想知道。她告訴我,現在很忙,一個人幾乎要做四個人的工作,因為宣教同工裡一個回去香港,另一人剛退休,求神為他們預備人;等空閒一點再跟我談心。
在想著凌要是在我身邊就好了的同時,自然就想到了教會的偉川師母:中央美術學院的高材生,著名青年美術評論家。廿年前的她用今天的標準也相當入時:白底黑條尖領的中長襯衫,白色的耳環,還有兩條鬆散又很藝術的辮子。美麗,也同樣時髦雕鑿。我定睛在這照片上,她的神情不一樣。今天的師母,她的眼睛和臉上有一種光芒,一種無比的喜樂和來自神的光。她又如何能不喜樂呢?她做著最快樂的事:為主做工;神也滿足了她最大的心願──先生成為牧師,還賜給她常人不可能得到的喜事:在42歲的高齡得到寶貝兒子。她也是留簡單的短髮,穿簡單的衣服,美麗地走著成聖的路。
往事如煙,在基督裡成為聖潔卻是永恆。